文雀看着那张与自己几乎别无二致的脸，已经麻木得不想说话。不过，她就算说什么，应该也没人能听见了。
宁王逼宫一战中，文雀被一箭穿心，已然身死多日，只是不知为何自己没能入轮回投胎，反而成了一只孤魂野鬼，日日在京中游荡，今日竟飘来了瑞王府，不，应该是曾经的瑞王府了，宁王逼宫谋反，瑞王救驾有功，已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，下人们此时还在打理府中琐事。
她晃晃悠悠地飘进书房。
文雀生前经常来这里，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沾着鲜血来复命，偶尔身上干净时，瑞王也会在这里要她，然后她再强撑着自己饱经摧残的身子离开。
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个地方，也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女子的画像。那画像原本是卷好搁在桌上的，大约是要与别的字画收拾在一起送入东宫，只是不知哪个下人疏忽，竟忘了关上书房的小窗，让风将那画卷吹开了。
画卷上是一个二八妙龄的女子，一袭粉色罗裙立于桃树下，手中执扇，笑意盈盈，文雀乍看之下还以为瑞王不知何时画了自己的画像，可她又觉得那不是自己，她身为隐卫，是不会有这般鲜艳的衣裙的，她也从未到过这个地方，没这么开心地笑过。
卷轴缓缓滚开，终于露出了画中人的名字——文心。
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：文心赠与澄哥哥。
齐子澄，便是瑞王名讳。
文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瑞王府的，她几乎以为自己还没有死，不然怎么会有一阵钝痛从胸口传来，那里是她被一箭穿心的地方。
她幽幽地飘进皇宫，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着她，文雀竟然一路来到了东宫，太子的寝殿。虚无缥缈的幽魂隐匿在寝殿的门柱旁，殿内的欢声笑语是她从未触碰过的世界。
“太子哥哥，你那日让谁替了我呀？”说话的女子粉面含春，正是那画像上的小姐文心，也是右相府的千金。
“是我手底下的一个隐卫，与你生得有几分像，逼宫一事过于凶险，本宫怎么舍得让你受伤，早些时候便有意培养她，为的就是今日让她替你，原以为秋云鹤到底顾及你的身份不会伤你，没想到那小子半分谋略也无，把那隐卫当做你给杀了，”齐子澄拈起一枚黑玉棋子，语气漫不经心，“让本宫折了一枚好棋子，不过只要她顶着你的身份受伤，云家更无翻身之日，也算死得值了。”
文雀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庞，只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，她身为暗卫，自然有一个棋子的自觉，被牺牲，她没有怨言，可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自己给他人做替身，堂堂瑞王殿下，怎么会对一个小小的隐卫萌生爱意，而自己这个蠢货，却对那张虚伪皮囊下的别有用心毫无察觉。
文雀慢慢地退出那高贵的宫殿，其实她不必这么小心，毕竟没人能看见鬼，可她还是下意识小心翼翼，也许是生前对齐子澄的顺从与畏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，哪怕成了鬼都没能消散。
东宫里竟然种了许多桃树，大概也是为那位文心小姐种的吧，文雀看着这满园的桃树，一时之间孤寂之情涌上心头，天地之大，一花一木尚有容身之地，唯独自己一缕残魂，不知归向何处。
宫里不知哪个妃子在赏乐，传来一段笛声，只是这笛声太过幽怨，文雀真想伸手抹把脸，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流下眼泪，她好像离那吹笛人越来越近了，笛声如泣如诉，越来越清晰……
文雀猛地睁开眼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的床幔，让她有种异样的熟悉感，手上有剧痛传来，她低头一看，十根手指都被包扎着。
文雀一时有些茫然，她死的时候手上好像没受伤，而且，也不会有人给尸体包扎伤口吧？不对啊，她已经是鬼了，怎么还会感到疼痛？她呆呆地坐了半晌，终于对这里有了个模糊的印象，文雀挥手掀起床幔，环视着周围。
这是个极其简陋的小屋，要不是有一个简朴的梳妆台，压根看不出这是女孩子的闺房。文雀垂下眉睫，暗自思索着自己为什么回到了少女时期的住所——打着茶馆名堂暗中训练隐卫的春水居。
文雀得出了一个她自己都不相信的结论，她下了床，慢慢走近那梳妆台，模糊的铜镜上映出一张消瘦的少女面容，依稀可见左眼下有颗小小的黑痣，然后文雀看见，有什么东西从她眼里流了出来，她抬起腕子蹭了蹭，感到一片湿润，她眼前的世界也被泪水晕染成一片模糊。
她捂着脸蹲下去，开始止不住地抽泣，她做文雀的时间太久了，久到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脸长什么样，在她还是春水居的小婢女、还没有被齐子澄带去瑞王府的时候，那时候她和文心还没有那么像，也没有被齐子澄赐名文雀。
她竟然重生了！
“小蝉，我回来了，给你带了兰姑姑的——小蝉？你怎么了？”小屋的门被打开，一个久违的声音也随之而来，这声音从遥远的回忆里飞出来，文雀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模糊的人影，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啊，原来是小蝶啊，她死了实在太久，我都差点忘了她了，文雀恍恍惚惚地想。
“小蝉，你是因为手疼才哭的吗？”白绣蝶担忧地看着文雀，一边取出帕子，细细地擦拭着文雀的脸颊。
“小蝶，我不疼。”文雀强敛心神，尽力不让对方看出她的异样，白绣蝶却捧起她的手掌，盯着那一圈圈白布看，低声道，“怎么会不疼呢，不疼的话，你为什么哭呢。”
文雀沉默了，她是很能忍痛没错，但这不代表她不怕痛，白绣蝶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问她疼不疼的人，在她被带去瑞王府后，齐子澄偶尔会带一名医者来找她，那是她当时最害怕的事，只要那个人来府中，就意味着她的脸上要被涂满那些奇奇怪怪的气味令人作呕的药膏、药油，然后她的脸会短暂的失去知觉，那医者便在她脸上不知动什么手脚，等到药性一过，便是犹如四肢百骸错位般的剧痛。
她后来才知道，那叫塑骨。
是齐子澄趁着她年幼，将她的脸一点一点变成了文心的模样。
后来文雀有一次出任务，偶然遇到了白绣蝶，白绣蝶望着她这张已经不甚熟悉的脸，也问了一句：“小蝉，你疼吗？”
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，哦，想起来了，她说：“一点儿也不疼，还有啊小蝶，我现在不用小蝉这个名字了，王爷给我赐名了，我现在叫文雀。”
再后来她接到的任务越来越危险，几乎没机会再见到小蝶，只记得暗卫长说，小蝶意图叛逃，已被处死了。
白绣蝶在文雀眼前挥挥手，问道：“小蝉，你还好吗？”文雀回过神来，讷讷地回了句我没事。白绣蝶蛾眉轻蹙，扶着文雀站起来，两人慢慢走回床边，白绣蝶取出纱布与金疮药，给文雀重新包扎了，文雀这才看清自己的伤势，十根手指上全是细密的小伤口，看着是小伤，其实那每一条小口子都是翻出来的血肉，即便涂了药，也疼痛难当。
她想起来了，这是练暗器留下的伤，而在这不久后，瑞王殿下便要光临春水居了。
“小蝉，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？”白绣蝶突然开口道。
文雀心下一惊，暗道原来小蝶这时候就存了叛逃的心思，她顿了顿，说道：“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，但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。”这是她的真心话。
白绣蝶终于又露出一个笑来，她轻轻点点头，也说道：“我也只想和小蝉待着。”